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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7月,我有幸陪同老师前往阿富汗,访问喀布尔、巴米扬两地。其间,我们拜访了巴米扬省政府、巴米扬大学、出席了省长的果园晚餐,拜访了阿富汗外交部,还分别会见了央行代理行长,以及阿朴杜拉总理。我们参观过国家博物馆,看过路边的裁缝店和打铁铺,到当地的毛拉家里吃饭和聊天,也看到了孤儿院的小朋友们。
 
访问全程,防弹车、防弹背心、军警始终保护着我们。巴米扬的治安明显要好一些,不过当地的阿富汗军警还是和我们形影不离。这些阿富汗军警的防弹衣外面,通常还有一张精神领袖的靓照。我问为什么把照片贴在胸口,阿富汗的军警说,“他会给带给我们勇气和好运”。
 
就在我们到达喀布尔的前几个小时,和离开喀布尔的第二天,当地都发生了较大规模的爆炸事件,有一起还发生在喀布尔大学。的确,在这里活着,每个人都需要一些好运,包括这些军警。
 
阿富汗回来之后,总想写点什么。不过所思所想过于碎片、浅薄,同时又忙于应付各种事务,几乎差点要放弃。近日阿富汗的一位朋友哈桑来访,又触发了心头事。
 
哈桑来自阿富汗的北部城市,马扎里沙里夫,他原本是一名年轻军官,在中国军校学习兵器专业,可以称得上是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,会讲中文在内的6种语言,非常优秀。目前他还在中国学习。
 
这位意气风发的青年,在苦苦思考人生前途的同时,也不得不去认真思考国家的命运。如何改变这个国家,成为他思考、定位自己人生的一个重要出发点。能够改变阿富汗现状的,不是美国总统,也不是几万外国驻军,而是哈桑这样的阿富汗年轻一代。
 
哈桑问我什么时候还去阿富汗,我还不知道。但是我想,总可以先写点什么吧。
 
阿富汗经济:一度比中国富裕
 
 
在1960年至1978年的近20年间,阿富汗大部分时候比中国更加富足。1978年,苏联入侵阿富汗的前夜,中国的人均GDP为180美元左右,阿富汗为280美元左右,是中国的1.6倍。
 
此后,阿富汗经历了10年的苏、阿战争,接着是6年内战,然后进入塔利班的统治时期。阿富汗经济由此失去了23年的发展,甚至严重倒退。按现价计,2018年阿富汗的人均GDP为521美元,而中国接近1万美元,是阿富汗的19倍。
 
两相比较,1960年代阿富汗积极推进世俗化进程和发展经济,到1978年,阿富汗的起点已经明显高于中国,而在内部政变、外敌入侵、内战不已、军阀割据、恐怖组织兴起的背景下,40年之后阿富汗经济满目疮痍,令人唏嘘不已、扼腕叹息。
 
目前,阿富汗的总体经济数据如何?可以拿黑龙江省作为比较。其中,阿富汗人口3700万,与黑龙江省差不多;面积65万平方公里,大致是黑龙江的1.5倍不到。其GDP总量接近200亿美元,是黑龙江规模的十分之一不到,大致相当于绥化市、或者牡丹江市。由于恐袭不断,现有200亿美元的GDP中还有相当部分是安全支出,因此这一GDP总量可能还高估了居民的福利水平。
 
 
地理环境和阿富汗的不稳定状态
 
阿富汗北面是中亚的土库曼斯坦、乌兹别克斯坦、塔吉克斯坦,东南面是南亚国家巴基斯坦,西边则是西亚国家伊朗,东北面则通过狭长的瓦罕走廊,与东亚的中国西部相连接。
 
其中,西亚是世界第一大储油地、中亚地区则是仅次于西亚的世界第二大储油地,南亚的巴铁对中国具有重要战略意义,同时巴基斯坦南部的印度,以及东邻中国,又是世界经济增长的两大新兴引擎。可见,阿富汗身处两大油桶、两大增长极的十字路口、心脏地带,战略意义十分重要。
 
观察阿富汗境内的地理环境,其大部分地区属于高原,较小的平原分散于西南部、北部。境内大部分的高原地带,是东部和中部的兴都库什山脉以及其延伸、以及西部的帕鲁帕米苏斯山脉。尤其是兴都库什山脉,一路从东北向西南延伸,像一只摊开的大手,分割了阿富汗境内的诸多省份。
 
不过,历史上的各个时期,阿富汗所处的王朝、帝国,其领土范围往往大大超出现今的范围,从而可以用其他腹地的合力来超越兴都库什山脉带来的分裂性。因此,历史上的阿富汗,形成了马扎里沙里夫、赫拉特、坎大哈、白沙瓦——喀布尔的“四星拱月”阵型。
 
而现今的阿富汗版图明显缩水,重镇之一的白沙瓦,已经在19世纪中期划入英属印度,也就是现在的巴基斯坦,而中部大部分地区均为高海拔的山脉。主要的4大城市,喀布尔、坎大哈、赫拉特、马扎里沙里夫,分别在中部山脉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,地理位置上来看离心力较强。
 
在这种分割的地理环境下,阿富汗民族分裂、部落自治、文化分流,很容易形成军阀割据、分而治之的状态。目前的国内局势下,阿富汗的总统有一个别名,就是“喀布尔市市长”,就反映了这样的一种无奈。
 
这种内在的不稳定状态,以及阿富汗在地缘政治上所处的重要战略地位,使其很容易招致强大外部势力的干预。但是反过来,这种复杂的地理环境,以及民族、部落、宗教多个维度的复杂交错,也使得外部势力的干预往往前功尽弃。从而使之得名“帝国坟场”。
 
不过对于“帝国坟场”的称号,《无规则游戏》的作者,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安萨利并不认同。他认为,阿富汗这片土地并非不可征服,只是所有成功的征服者现在都被称为“阿富汗人”。当然,安萨利所说的主要是15世纪及以前的情况。近代以来,英国人有三次不堪的经历,之后苏联又栽了跟头,到现在美国及其盟友的军队还在纠结于如何体面地离开。
 
经济高度依赖援助、美元化程度高、地下经济占比高
 
● 阿富汗的国际收支平衡高度依赖于外国援助
 
6月我们筹备行程,准备拜访阿富汗央行行长,没想到当月17日,行长因身体健康原因向总统提出辞职。实际原因是,阿富汗货币阿尼兑美元汇率贬值、突破了之前承诺的85:1(在年初汇率约为75:1)。而阿媒体爆料,当时阿尼贬值的直接触发因素,是有40-50亿美元是由官方渠道由阿流入伊朗。不过更主要的原因,阿央行认为,和国际援助在年初迟迟未按时交付有关。这个原因比较有说服力,下半年承诺的国际援助到账后,阿尼重回到了78:1附近。
 
因为国际援助未按时到账,就导致货币显著贬值,足见国际援助在阿国际收支平衡当中所具有的重要作用。根据阿央行的数据,阿经常账户赤字(不包括援助)较为严重,约占GDP的20%。同时也存在较为严重的资本外逃现象。不过,来自ARTF(阿富汗重建信托基金),来自巴黎俱乐部、伦敦俱乐部等国家的大量援助、捐赠资金持续流入,尚能够弥补前述缺口,因此维持国际收支基本处于平衡状态。
 
得益于国际援助,阿尼汇率甚至还好于周边邻国一些货币的表现。但是可以想象,如果没有国际援助,阿尼的汇率将面临巨大的压力。但是也有阿富汗的当地民众认为,国际援助虽然名义上流入了阿富汗,但是外国势力在经费的流向、分配方面有很大发言权和影响力,这些经费的相当一部分可能被外国驻军使用了,阿当地居民可能未必得到相应的好处。
 
 
● 货币和财政政策,依赖于国际援助托底
 
阿富汗货币金融体系能够维持相对稳定,一个重要力量来自相对充裕的外汇储备。2018年,阿富汗外储规模为78亿美元,可以支持12个月的进口。在外汇储备较为充裕的情况下,阿富汗的货币政策投放工具有两个:发放再贷款投放基础货币、干预外汇市场投放基础货币。
 
但如前所述,阿富汗的外汇储备依赖于国际援助,货币环境的稳定高度依赖于国际援助。另一方面,在财政领域,阿富汗也高度依赖外援。2017至2018财年,阿财政总支出为60.93亿美元。其中,36.6%来自于国内财政收入,60.9%来自于国际援助。
 
● 阿富汗的美元化程度很高、地下经济活跃
 
根据央行的官方数据,官方存款50%以上是美元存款,而非官方的交易中,超过100美元等值金额的交易一般就使用美元。总体上,货币交易大致分为三个体系,其中正规经济约占10%,使用本币;另加外70%非正规金融体系使用美元;剩下约20%的非正规体系,是在东边巴基斯坦接壤地带,以及西边伊朗的接壤地带,分别使用巴、伊两国的货币进行交易。
 
与非正规金融体系伴生的,是活跃的地下经济,其中最重要的是毒品产业。根据阿官方的数据,其每年产值可能高达20亿美元,这个数据占其GDP约十分之一。目前在阿境内,海洛因约2000美元/公斤,跨境出口价格则可以达到8000美元。尽管政府想了很多办法推广替代种植,但是取缔工作也面临很大难度。
 
阿富汗的安全状况依旧堪忧
 
下面用4张图来说明阿富汗的安全情况。
先看天上飞的。这是美军的双螺旋桨直升机。因为机场为军民两用,所以在喀布尔机场坐飞机起降的时候,我们可以看到大量各式的美军飞机。
这是是美军的大白浮空器,看着像一艘飞艇,就飞在总统府和使馆区的上空。浮空器可以预警火箭弹的袭击,也有人认为,这个浮空器可以监控地面的一举一动。
喀布尔街头,经常可以看到在执行任务的军警。
这是路上的一辆汽车,车前有一根无线电干扰线。如果附近的恐怖人员利用无线电遥控炸弹,这根线可以干扰信号,使遥控装置失灵。
 
路上行驶的车辆中,外国使馆的车容易成为恐怖袭击的对象,而使馆的车牌又恰恰是红色,所以使馆的车基本都不把车牌挂外面。不过,当地不挂车牌也是比较普遍的现象。
 
在喀布尔的各个使馆、政府部门,大多都有多道门和多个围墙。进入阿富汗央行,要经过5道大门。进入总理府,进去第1道门之后,干脆还留了一条街作为迂回和纵深。
 
生活场景:阿富汗的人间烟火
 
说完了沉重的话题,让我们来看看阿富汗的人间烟火。
巴米扬省街头的水果店。这里属于沙漠半干旱气候,昼夜温差极大,所以西瓜、樱桃都很好吃。
巴米扬大学生们在听讲座。巴米扬的居民主要是哈扎拉族,其祖先一说是蒙古人。因此,巴米扬省有一些不同于其他省份。哈扎拉族天性爱好和平,巴米扬是阿治安最好的省份,哈扎拉人重视教育、潜心发展、女性受教育程度较高。
铁匠铺的打铁人,正在努力工作。
我们在当地毛拉家里吃饭。毛拉从巴基斯坦留学回来,会说英语,特别谦和、好客。
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碑铭,“文化不死、民族永生”。
最后,向中国驻阿使馆和阿富汗人民致敬。
 
浮空器下的中国驻阿使馆,是境外少有的战地使馆之一。因为没有女士,也被戏称为“少林寺第一分寺”。这里的同志们,工作在全球最危险之一的使馆,十分不易。
 
既然有少林寺,就有扫地僧。这位扫地僧就是使馆的当地老雇员阿里。在阿富汗内乱、塔利班当政期间,中国使馆被迫闭馆。阿里坚守岗位,冒着个人安危的风险,保护着使馆的财产不受侵犯,直到中国使馆再次开馆。刚刚离任的刘大使对阿里的评价就是,“我最尊敬的,是使馆的老雇员阿里,数十年如一日忠于职守、不畏强暴、默默劳作”。
 
在我所知道的阿富汗人当中,有开头提到的哈桑,也有这里的老阿里。小说《追风筝的人》里面也有阿里和哈桑父子,也都是正直和善良的人。在阿富汗,阿里、哈桑在阿富汗是很常见的名字,良善、朴素也是很常见的品质,就像小说里说的,“战争不会使高尚的情操消失,人们甚至比和平时期更需要它!”而我总希望,现实世界中的阿里、哈桑以及他们的后代,也能像书里写的那样,最终走出宿命的禁锢,生活在和平与光明里。
 
首发澎湃,感谢单雪菱的编辑和对本文的完善,本文插图均由作者拍摄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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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奇渊

徐奇渊

94篇文章 20天前更新

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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